尕日塘秦刻石调查工作现场。(资料图)
9月15日,国家文物局召开专场新闻发布会,确认位于我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卓让村扎陵湖北岸约200米处的刻石为秦代遗存,并正式将其定名 为“尕日塘秦刻石”,从而为自今年6月起席卷网络的“昆仑采药石刻”真伪之争画上句号。
矗立在海拔4300米黄河源头的尕日塘秦刻石,不仅填补了秦汉时期中原王朝与青藏高原交流的史料空白,更以实物证据串联起神话与现实,让2200多年前古人探索黄河源、追寻昆仑的历史图景,清晰地呈现在世人眼前。
秦刻石的“破圈”之路
这场跨越千年的文明重逢,始于2020年7月一次不同寻常的田野考察。彼时,青海师范大学教授侯光良带领团队在扎陵湖—鄂陵湖区域开展专题调研,当他们行至尕日塘山前坡地时,一方半掩在草丛中的刻石引起了侯光良教授注意。
“因为时间仓促,我们将这次发现向有关部门汇报后,未来及做深入研究。”
谁也未曾想到,这方刻石会在4年后引发全国范围的关注。
2025年6月8日,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仝涛在《光明日报》发表《实证古代“昆仑”的地理位置——青海黄河源发现秦始皇遣使“采药昆仑”石刻》一文引发学界与公众的热烈讨论,为回应公众关切,西海新闻记者第一时间采访侯光良,对刻石的发现细节做了详细报道。随后,有关部门对刻石展开勘察研究。
9月15日国家文物局发布一系列关键证据为刻石正名,这些证据让侯光良对刻石的历史价值有了更深刻的思考。
在他看来,尕日塘秦刻石最核心的意义,在于颠覆了学界长期以来对先秦时期古人地理认知的传统判断。
“古人对黄河源头的认知,长期停留在《禹贡》‘导河积石,至于龙门’的记载里。”侯光良说。
《禹贡》是中国最早的地理著作之一,书中将“积石山”视为黄河源头的起点。后世学者普遍认为,文中的“小积石山”位于今甘肃临夏与青海海东的交界处,“大积石山”则是今青海省果洛州的阿尼玛卿山。根据现代地理测量,这两座山距离黄河正源卡日曲仍有数百公里距离。此前学界普遍认为,先秦时期生产力水平低下,交通条件有限,古人能抵达积石山地区,并知晓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,已属地理认知的极限——即便到了宋代,沈括在《梦溪笔谈》中,仍对黄河源的具体位置存疑,可见古人探索黄河源的难度之大。
而尕日塘秦刻石的发现,彻底打破了这一定论。
“石刻明确记载五大夫翳(人名)抵达了‘河源头’,也就是今天的扎陵湖区域,这说明早在2200多年前,秦朝就已组织官方队伍,深入到黄河源核心区。”侯光良说,这支队伍绝非偶然抵达,根据青藏高原的自然、地理、气候等诸多条件推断,他们明显具备明确的地理探索目标与完善的后勤保障。
“这不仅是一次‘探险’,更是一次有计划、有组织的考察,是我们祖先科学探索精神的鲜活体现,它将中原王朝对青藏高原的认知史,向前推进了至少500年。”侯光良说。
7月25日拍摄的“尕日塘秦刻石”所在地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扎陵湖北岸(无人机照片)。(新华社发)
文明坐标:青海在中华文明中的千年角色
对青海而言,尕日塘秦刻石的认定,更像是一份跨越千年的“文明勋章”,重新定义了这片土地在中华文明构建中的历史地位。
侯光良指出,在先秦时期的文献记载中,“昆仑”不仅是一座地理山脉,更是中华文明的精神象征——在古人的认知体系里,“昆仑”与“黄河源”紧密相连,找到黄河源,便等同于找到传说中的昆仑。
“有学者质疑昆仑神话的现实根基,认为它只是古人基于想象构建的精神符号。”侯光良认为,尕日塘秦刻石的发现,用实物证据回应了这一质疑,“在秦人的意识中,昆仑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,而是黄河源畔真实存在的地理实体。五大夫翳的采药之旅,既是为秦始皇寻找仙药,也是对‘昆仑在黄河源’这一地理认知的实证。”这意味着,早在秦代,青海的黄河源地区就已不是隔绝于中原的“蛮荒之地”,而与中原文明产生了深度联结。
不过,侯光良也提醒,昆仑的概念是随历史演进不断拓展的文化符号,而非固定不变的地理坐标。他举例说,在今陕西省西安市周至县、甘肃省庆阳市等地,均发现过汉代西王母庙遗址。这些遗址表明,汉代以前,古人对“昆仑”的认知范围曾涵盖今陕西、甘肃东部地区;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,随着中原王朝对西部的探索不断深入,“昆仑”的地理指向才逐渐西移至青藏高原边缘;直至唐代,玄奘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,才明确将“昆仑”与今昆仑山山脉对应。
“这种认知的演变,本质上反映了中原王朝疆域不断向西延伸、对西部地理认知持续深化的过程,尤其是在秦汉时期,‘认定昆仑’还被赋予了‘宣誓疆域主权’的政治含义。”侯光良解释,“因此,尕日塘秦刻石不是昆仑方位的‘最终答案’,而是为昆仑文化的起源与演变,提供了一个关键的坐标,让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古人认知昆仑文化演绎发展的轨迹。”
从昆仑神话到当代梦想
在侯光良看来,尕日塘秦刻石的价值,远不止于地理考证与历史补遗,更在于它所承载的昆仑文化精神,为当代人提供了与祖先对话的精神纽带。
“昆仑神话之所以能成为中华文明的核心神话体系,关键在于它承载了古人对美好世界的向往、对未知领域的探索精神。”侯光良说,古人传说昆仑山上有“长生不老的仙草”“能载人飞天的凤凰”,这些想象看似荒诞,却蕴含着对生命、对自然、对宇宙的敬畏与追求;而秦始皇遣使前往昆仑采药的举动,虽带有“求仙”的迷信色彩,但其背后,是古人敢于穿越艰险、探索未知的勇气。
“这种精神,与当代中国人的探索精神一脉相承,”侯光良感慨,古人梦想“飞天”,如今我们通过“嫦娥”探月、“神舟”飞天实现了;古人渴望“了解天下”,如今我们通过卫星遥感、极地科考,对地球的认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;古人探寻黄河源,如今我们不仅摸清了黄河源的水文脉络,更建立了三江源国家公园,守护着高原的生态。
“从秦代的尕日塘刻石,到今天的三江源生态保护;从古人的昆仑神话,到当代的科技梦想,中国人‘开创梦想、实现梦想’的精神从未中断。”侯光良说,这正是昆仑文化最核心的价值所在——它不是静止的历史遗产,而是动态的精神传承,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不断突破极限、追求卓越。
细节解码:秦代探险的真实图景
根据尕日塘秦刻石的诸多细节,侯光良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生动的秦代“官方探险”图景。
有网友曾调侃,刻石上的文字会不会是古人“到此一游”的随意之作?侯光良明确否定了这一说法:“从刻石的选址、文字内容、字体风格来看,这绝对是一次有意识的‘官方勒石’,而非个人行为。”他解释,刻石选址在扎陵湖北岸的高台地上,视野开阔,能清晰看到扎陵湖全貌,是标注“黄河源头”的理想位置;刻石铭文为秦代标准小篆,笔画工整、结构匀称,显然出自专业书吏之手,而非普通人的随意刻画。
“秦始皇东巡时,每到一处都会立石刻字,记录功绩与使命,这既是秦朝的风尚,更是后世的传统。这方刻石更像是秦朝对黄河源探索的‘官方认证’,是留给后世的‘石上档案’。”侯光良说。
刻石铭文中“100多里后,为采药之地”的记载,也成为专家们关注的焦点。侯光良通过对秦代度量衡制度的考证,对这一距离进行了精准换算:“根据《睡虎地秦简》记载,秦代1里约等于今415米,100里则约等于今41.5公里。”结合扎陵湖周边的地理环境,侯光良推测,五大夫翳的采药地点,很可能在今玛多县星宿海区域——那里是黄河源区的核心地带,星宿海区域泉眼密布,形成了“乱泉如麻、星罗棋布”的独特地貌,与《水经注》中“河出星宿海,泉流百道,汇为巨泽”的记载完全吻合。“星宿海地区地势平坦,水草丰美,且生长着多种高原药用植物,能满足‘采药之地’的需求。”他说。
令人好奇的是,在没有现代导航设备的秦代,五大夫翳的队伍是如何穿越高原,抵达黄河源核心区的?侯光良认为,答案藏在秦与羌人的深厚联结中。侯光良分析,当时黄河源区生活的主要是羌人部落,这支官方队伍要在陌生的高原环境中完成任务,必然需要当地羌人的帮助。
这一推测并非凭空想象。侯光良援引《后汉书・西羌传》的记载:“羌无弋爰剑者,秦厉公时为秦所拘执,以为奴隶,后得亡归,教羌人田畜,遂见敬信,庐落种人依之者日益众。”这段记载表明,早在秦厉公时期(公元前五世纪),秦与羌人就已有密切交往,羌人首领无弋爰剑曾在秦国学习农业技术,回到河湟谷地后将其推广至河湟地区,推动了羌人社会的发展;到了秦始皇统一六国,秦朝在今甘肃省临洮县设立“陇西郡”,管辖范围涵盖今甘肃东部、青海东部的羌人聚居区,史书记载秦朝疆域“西至临洮、羌中”,“羌中”即指今青海河湟谷地及黄河源周边地区。
“这些史料都证明,秦代时,秦与羌人已形成了‘技术交流、政治往来’的密切关系。”侯光良说,由此可以推断,五大夫翳的采药队伍出发前,很可能从陇西郡的羌人部落中获取了黄河源区的地理信息;抵达高原后,又有羌人向导随行,帮助他们辨别方向、寻找水源与食物;甚至队伍的后勤补给,也可能得到了沿途羌人部落的支持。“这不是一次孤立的‘中原探险’,而是中原与高原文明双向协作的结果,也正是这种协作,让古人的‘昆仑探索’成为可能。”他说。
至于“河湟谷地是否在秦代已纳入秦朝版图”的疑问,侯光良保持了学术上的审慎:“目前尚无直接证据表明秦朝在河湟谷地设立了行政机构,因此不能断定‘纳入版图’;但从史料记载与考古发现来看,秦朝对这一区域的‘影响力’是毋庸置疑的。”
史学家考证,生活在洮河、河湟谷地的部分羌人部落,正是因受到秦朝的军事压力与文化影响,才逐渐向西南地区迁徙,成为今彝族、白族、纳西族等少数民族的祖先。“这种‘影响力’的存在,比‘是否纳入版图’更能说明问题。”侯光良强调,它证明早在秦代,青海就已不是隔绝于中原的“边缘地带”,而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中,重要的组成部分。
争议之益:让青海文化底蕴被看见
回望此前网络上对“昆仑采药石刻”的争议,侯光良将其视为一次“难得的学术普及机会”,“学术研究需要争议,争议能推动更多人关注、参与到历史文化的探讨中,更重要的是,通过这场争议,更多人了解了秦汉历史,知道了青海黄河源地区有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蕴,这是比石刻本身更珍贵的收获。”
尕日塘秦刻石是全国范围内唯一原址保留的秦始皇时代的刻石,这说明青海很早就参与了中华文明的构建,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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